第一次看沈光伟教授的画作,是在他有点逼仄的客厅中。济南之行,原本是奔着恩师王朝闻生前挚友于希宁老先生而去的,到千佛山医院探望过于老,有着典型山东人热情的沈光伟教授接着邀我到他家中小坐。几杯清茶下去,同道兴致上来。他随手从画案下面拉出两卷新作在地板上铺开,“看看我最近干的活吧”,他说。
说来惭愧,除了于希宁等几位大家,我对山东画坛只是略知皮毛。沈光伟是花鸟画家,是艺术学院教授,我是知道的。但他这些随意摊在地上大大小小的画作,让我暗吃一惊,却完全出乎意料。
《聊斋志异》上有一则故事说,报国寺的一位僧人,双目尽眇。而谁的文章写得好不好,只消让他以鼻嗅一嗅气味如何,优劣高下立判。初读这小故事,以为不经,一笑而已。很久以后,我读到梁锺嵘和唐司空图等古代大家的文论,方觉茅塞顿开——蒲松龄这种近乎荒诞的想像,实乃神来之笔。
锺嵘论诗,一再提醒人们辨味:“使味之者无极,使闻之者动心,是诗之至也。”司空图更不含糊:“愚以为辨于味,而后可以言诗也。”文章好不好,得先闻闻气味。气味之清浊雅俗,亦即品格和境界之深浅高下,文人士子岂能不慎欤?
诗画本一律。崇尚气格高华,推举气韵生动,诗文书画于此不仅相通,而且是相辅相成的。宋代邓椿《画继》说,“画者,文之极也”,信斯言矣。
沈光伟作品之所以让我暗暗吃惊,乃在于其间一种清雅高华的气息。它有如山野幽兰,有如风荷摇曳,清风拂面,沁人心脾。这对于当今久居繁嚣都市的我们,实在是睽违已久了。
自此之后,和沈光伟教授接触渐多,对他温厚随和之下的特立独行也有了更多认知。而他这样的个性特色和艺术探求,也促使我对山东以至当今花鸟画坛有更多的思考。
说来奇怪,第一次看到沈光伟的花鸟,我首先的反应是联想到齐白石而非于希宁。这话似乎有点不礼貌,所以忍了忍终究没说出来。难道第六感官已失灵了?又过了好些日子,我才找到其间答案。原来,沈光伟生于山东潍坊,幼时和曾祖母生活在一起,他的艺术启蒙是在曾祖母膝下看剪纸开始的。潍坊的风筝、木版年画等都是民间艺术中的奇葩,沈光伟孩提年代的民间艺术熏陶不知不觉间已成了潜意识。这样看来,作为于希宁亲属的沈光伟,无意间透露出类如齐白石式的民间韵味,实属合情合理。
按我粗略的认知,如果可以说齐白石的特色是民间与文人叠加所得,于希宁则更多是生活与传统兼融而来。这考察固然仅属一种角度,说不上全面,但我们不妨由此也对沈光伟略加辨析。
毋庸置疑,沈光伟的花鸟颇得于希宁先生真传,这是近水楼台。于希宁先生以“三魂共一心”著称,创作中十分注重真实感受,为了画梅一连几年七八次赴江南考察写生。这样秉持一生的创作理念,也为沈光伟悉数接纳。沈光伟拙于外而灵于内,天性里似乎还多了一份散淡随和。他的花鸟题材也不拘一格,传统的梅兰竹菊之类不必说了,家里的花草石头、树桩盆景、老猫小鱼,以至集市上刚买回的土豆洋葱等等,无不饶有兴致成为一画再画的画材。“夕阳芳草寻常物,解用都为绝妙词”,清人袁枚的诗句,用在他这里可谓丝丝入扣。
说艺术离不开生活,有点老生常谈。但对于一个有追求的画家,怎么强调都不算过分。沈光伟平时注重写生,还喜欢带学生做野外作业。有一年,他在川北见到高原杜鹃,那种舒展蓬勃,活力充盈的形态让他砰然心动。他一连几天画了好几张写生。此后,高原杜鹃在他笔下也成了常设项目。没骨的,勾线的,设色浓重的,水墨酣畅的,形态不一而足,而其间一种野气和生气,绝非向壁所能虚构。
在我看来,沈光伟平日温厚散淡,不乏平常心。而他的天性中,尚有心高气傲的另一面。好几年交往,我从没有和沈光伟讨论过他的杜鹃如何如何。我私下揣测,他反反复复画杜鹃,这不但是他花鸟作品中的符号,是他思考和追求的载体,更是他个人心性和内在精神的自况。换句话说,杜鹃在相当程度上就是他自己,这是不便讨论的,至少在了解他的人眼中应该如此。
沈光伟浸润于齐鲁文化语境中,重视读书修养,所作花鸟画注重鲜活真切的感受。他重视笔墨传统,其作品笔墨简括、沉拙而灵动,格调清雅明快,这些都可看出深受于希宁先生影响。除了前面曾提到他从小耳濡目染的民间艺术元素,还不应忽视他早年曾研习西画。他在大学阶段的专业方向是油画,毕业后分配到基层做教师,其后还有一段旅居美国的经历。这些反差甚大的人生历练,在他转入中国画创作及至专攻花鸟之后,已经转换为难得的艺术养分。历经长期锤炼,他的笔墨运用已臻得心应手之境。而他对民间艺术和西画语言的融入,又常在若不经意之间。这样的艺术特征,既是传统的,文人的,又是当代的。既是于希宁的,更是沈光伟的。该如何来归纳呢?若非近些年“新文人画”的名头已被用滥用歪,沈光伟的花鸟作品或可称为“新文人画”罢,这才是名实相副。
幸好沈光伟早已说过:“我对个人风格其实不太在意的。”这是一种闲适、从容的心态。说实在的,一个画家最不能缺少的是真情实感,风格不风格倒在其次。常见到某些锱铢必较的人,一天到晚捉摸如何打造“个人风格”,到头来大多落得两手空空。反而是那些无伎无求的人,心无旁骛,物我两忘,风格常常不期而至。
这就是艺术之道,既浅显简单又深邃复杂。沈光伟曾有题跋谓:“中国画之精神当从静中悟得,心平如镜,虚怀若谷。……得其道者,得中国绘事之髓。”能作如是观,便是神与物游,精神与外物合二为一之彻悟。沈光伟只是一个单纯的教书的画家,从未有一官半职的履历,有如郑玄注《礼记》云“名士,不士者”。这就意味着,人们对他的评价,对他的认可,惟一依据只是他的为人和画品。在当今社会,这是有相当难度的。能做一个真画者,能够“心平如镜,虚怀若谷”,更是大不易。
明人洪应明《菜根谭》说,“唯大英雄能本色,是真名士自风流”。我想,沈光伟庶几可称之。杜甫曾有诗云:“海内此亭古,历下名士多。”而沈光伟,确实是只能出于山东这方土壤的。
2015年3月10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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